三鉴

千杯不醉

         天上的月亮是灰色的——她这样想着,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荒谬,苦笑了一下,又转回吧台。她眼前的景象有点模糊,灯光就像月亮,一个又一个,满天的月亮——她摇了摇头,怎么今天就醉了,曾经她可是千杯不醉。她低头望见杯中明晃晃的月,缀如繁星。她突然有点烦躁,用力晃了晃杯中的月亮。天上的月亮是静默的,头上的月亮是静默的,杯中的月亮晃了晃,又变得静默。“啧,水中月不可得。”她又笑了,笑她自己怎会说出毫无逻辑的话,兴许真是醉了吧。她捋了捋头发,将杯中的月亮一饮而尽,月亮的冷从口一直到胃,冷得苦涩,她不禁打了个寒战。“续杯。”她喊了一句。老板特意拿了最贵的酒—度数却不算太高—将她轻握着的杯子倒满。她又一饮而尽,挑战的眼神望着他。“哟,这位客人酒量不错嘛。说说,怎么一个人来喝酒。”

         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千杯不醉的称号了。刚遇见他的时候?不会的,那时的她常常是被他扶着从凌晨的酒吧走出来,高跟鞋往往只跺在地上一声就没了响声。后来,他们结了婚,他开始夜不归宿,她开始像个侦探潜伏在他和情人幽会的酒吧,夜店,胳膊上不知多少个烟伤才换来这么个不太美观的称号。今晚,他和她终于闹翻了,与他结束了,酒瘾戒不了了。

         她向他诉说着前因后果,声泪俱下,声嘶力竭。讲累了,她作势抢过那瓶酒,老板心疼地看着那瓶酒不菲的标价,她注意到了,冷笑一声:“钱我会给的。”老板眼神略显尴尬地点点头,但只是一瞬间,便又换上怜悯的表情继续听她的演说。

         回到家,又是凌晨时分。整座房子只有她的高跟鞋踢踏踢踏的声音。女儿是早已睡下,她打开灯,叹了口气,地上宣泄情绪和示威的玻璃渣早就不见了。她悄悄打开女儿房间的门,露在被子外面的手似乎贴上了新的创口贴。桌上堆了一叠书,闹钟指向5:30。真是,在这么重要的时间段还跟那个人闹翻了,她突然有点愧疚,又轻轻关上门。

         女儿考上了省里数一数二的大学,没过多久却被劝退回来,整天在家打电话,发短信,带着一帮人在家开party ,笑声从早晨8:00一直到凌晨。她最开始会打,会骂,玻璃渣和陶瓷碎了满地,第二天又换了新的铺在地上。再后来,她也不说什么了,常常是她和她的朋友打闹着推开房门时,她早已站在楼道上,等到房门关上,便轻车熟路地到那家酒吧。一些污秽下流的脏话被嘭的一声关上的门锁在房内。老板常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,就端着酒迎在门口:“又来啦?”她接过酒,小小的啜一口:“嗯。”他笑着说:“老板娘这几天心情还不错嘛。怎么,是女儿会体谅母亲啦?”“戚,可别说了。我也不想管她。和当时的我一样……不说了,”她想到了什么,突然停了口,回那急着听听笑话的老板莫测的笑,踩着高跟鞋坐在了吧台上。她已经不想再认真地谈一场恋爱了,常常是看到那些不谙世事的情侣腻在一块就在心底冷嘲热讽一番。她学会撩那些看起来不太成熟的失恋的小男生,过后又找借口甩了他。那种感觉真是太棒了。她想着,又喝了一口酒。“老板,这酒很淡啊,怕不是掺了水。”她懒懒地说。“怎么会呢。这酒就是这样的啦。你要细细品尝……”她不想看他久与客人周旋的胸有成竹皮笑肉不笑的脸,转过身来,不再说话。

         她怎么也没想到,即使她不管是苦口婆心劝说还是在打骂中揪着女儿的耳朵对她吼,女儿最终还是结婚了。对象不是个标致的人,家世也不够显赫,看他的第一眼,她甚至以为女儿是被逼无奈,但女儿执意要嫁,甚至以死相逼。她曾锁着门问女儿为什么,她的经历不足以让女儿放弃吗。女儿冷笑了一声,手放在门把上:“那是你,妈,是你不好。我不像你。”女儿又骂了一句脏话,是最下流的那句,便要踢开门。她的脑子里循环着那句话,如行尸走肉般开了门,女儿一下子失去了重心,踉跄了一下,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,她却如没看见。

         女儿的婚礼上,她坐在宾客席上,来的客人看似祝福着他们,一些“爱情坟墓”“真是可怜”的话语却时不时传入她的耳朵,那些人红润的喝酒的脸庞一如当年,她的婚礼上的那些人。她中途悄悄地走了。

         晚上,她又去了那家酒馆。“老板,来点红酒吧。”“怎么,今天有什么喜事啊?”“女儿结婚。”不禁嘴角上扬。“哇这么大的好事怎么不早跟我说,来来来,今天可是要不醉不归了!”“说什么呢,你忘了?我可是千杯不醉!”“呵呵好好好,干杯!”红酒是甜的,兴许掺了糖,但它终敌不过她心里的苦。“虽说人生五味,便是撒了全世界的糖在我身上我也只能尝到苦吧。”她摇了摇酒杯,红色的月亮灌进嘴里,眼泪流了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 在她的意料之中,女儿结婚后不久的一天,突然打来电话说她想回来,她什么也没说,只道:“也好。”女儿忍不住了:“我和他分了!分了!我要回家来!你这个口气是什么意思?!听不出来吗?你明明有经验的吧?戚。”她挂了电话。

         夜晚,她独自坐在窗台前,今晚的月亮和那年一样是静默的,仿佛时间也不走了。她犹如被时间遗忘的人,这么多年里都在时间的缝隙里回环往复,从来没有真正活一次。她又想到那年回家的时候,月光倾泻在女儿的床上,照在她贴了创口贴的手臂上。

         房间外的门被打开,又被嘭的一声关上,高跟鞋踢踏踢踏的声音由远及近。

     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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